《人魚之死》
我在住處附近的書店找到了兼職的工作:在假日的時候擔任早班的工讀生,負責開門、整理店內擺設、打掃以及餵食店主養在店裡的魚。
書店的店主是個個性很刻薄的貴婦人,常常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對我們大發雷霆,員工們私底下都對店主有滿滿的怨恨,但是錢財當頭,為了這份高得嚇人的薪水我們也只能忍耐。
可是魚真的幾天沒吃東西不會死,而且養的也不是什麼名貴的品種,只是普通的紅金魚而已。但是店主很堅持一定要天天照三餐餵飼料,如果我們粗心忘了餵魚的話還有可能會丟了工作。
某天我正忙著打掃店內空間,此時店主剛好來探班,但她第一眼並不是往正在打掃地板的我看,而是那缸放在店門旁的金魚。她發現魚缸裡沒有灑過魚飼料的樣子,接著轉頭就對著我罵。
她說我竟然連她給的最低要求都做不到。
「妳就在開門進來的時候順手灑一下就好了啊?為什麼非得要等妳掃完這該死的地板才去餵牠們呢?看看牠們,看起來多餓啊!」
「....」
「動物也是有靈魂有感覺的,別在那說什麼幾天沒吃東西不會死,難道妳餓個幾天也不會死嗎?我就不信到時候餓妳餓個七八天妳還不會死。」
這時另一個在倉庫整理的員工出來了,她是我系上的朋友,也是店主的女兒,不過平常店主在的時候我們都裝作不認識。
也許是她真的看不下去店主每次都對著我罵,也可能是她覺得我這樣忍氣吞聲太笨,所以她趕緊跑到店主身邊抱住她的手臂要她別罵了。
「妳懂什麼?像這種教不會的員工就是要多罵幾次才會懂事!」
店主看著她,手指卻對著我指指點點。到這裡,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把手中的畚箕用力扔到地上,抬起頭來瞪著店主。
「好啊!既然妳這麼不信任我那就全部交給妳女兒做就好了啊!全部都妳自己來就好了、沒問題了啊!幹嘛雇我這個又笨又講不聽的員工來讓自己受氣咧?!」
說著我把手中的掃把丟給店主,而我朋友則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看著一切發生。
「妳以為就妳的女兒能寵能疼惜,別人家生的養大的都跟屎一樣嗎?我也是人也是有感覺的,我忍妳已經忍了半年了,我現在再也忍不下去了,妳這個腦袋裡只有那四條該死的金魚的臭婊子!!」
我用盡全力對她吼著,這時店主才露出難堪又憤怒的表情丟下掃把離開店內,原本應該要慵懶又美好星期六的早晨也硬是在我的怒吼之下醒了。
「妳還好吧?對不起我媽媽一直這樣...」
「沒事,對不起我想整理一下我的心情,店裡...」
「沒關係,我一個人也顧得來,週末早上人很少的,妳就去散散心吧。」
她替我脫下書店的圍裙,對我揮了揮手示意要我快去,我露出了感激的微笑,離開了書店。
書店是開在一個社區住宅的一樓騎樓,對面就是一個小生態公園,整個公園的主體是一座池塘和周圍的一些矮樹叢,常常會有一些家長帶著小孩子來這玩水,在騎樓的走道沿路也都有設置板凳供人休息。
而這個水池原本只是湖邊的一個L形木造走道,之後湖水乾涸了只剩下這個走道,後來又下了雨再次積成了水池,走道也因為反覆侵蝕而半沉在水裡。在水池下也有個天然通道連結到了出海口,因此這座池塘在乾季時是淡水池,雨季是則因為水位上升連通了池子及出海口而成了鹹水池,隨兩季的不同池子裡出現的生物也不一樣。
我脫下鞋子捲起褲管,踩上半沉在池子裡的木棧道,蹲在池邊看著清澈水中的倒影。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原本乾季裡應該要出現的魚群不見了,之後我才想起來應該是最近接連下了幾天大雨的關係,池子裡的水早就變成了鹹水。
加上學校還未開始放長假,最近也沒什麼小孩子來這裡玩,導致原本怕生、只會在沿海活動的海豹成群佔據了水池。
我從殘破的木板間看到海豹們在水底游泳,突然間我想到了店裡有平時拿來餵野貓的魚乾,於是我趕緊回到店裡拿了一條,在池邊放著看看能不能引來海豹上岸。不久,海豹果真冒出了頭來,但牠只是快速地把魚乾叼走後再次回到水裡。
我看著那些海豹,心想要是我也能像牠們一樣有多好。
❊
後來連續幾天又下了雨,所以海豹群也還是都待在池子裡不肯走,對我也逐漸放下戒心,甚至大膽起來,在沒雨的時候上岸曬太陽活動,不過還是不敢離池子太遠,最遠也只有到木棧道上而已。
那天我一樣拿著魚乾出來餵海豹,突然發現一個小男孩半身泡在水裡和海豹們玩,只是水池的水對小男孩來說還太深,不可能像那樣只有半身泡在水裡。
「欸小弟弟!」
我站在騎樓對他喊了一聲,但他卻露出驚嚇的表情瞬間潛入了水裡。我見狀趕緊跑到水池邊查看情況,透過清澈的水,我看見潛入水裡的小男孩下半身是魚的身體,而且不是只有他一個,原先整個水池裡的海豹幾乎全變成了人魚。
看見這個景象,我嚇呆了,過了好一會我才接受眼前這個有如童話故事一般夢幻的畫面。我慢慢地靠近池邊,把魚乾放在木棧道上,方才的小男孩馬上就出現了,他伸手拿走了魚乾丟入水裡,並往我這靠近。
我才發現他是我一開始餵的那隻海豹。
後來我和小男孩逐漸熟了,常常會在岸邊聊天。他告訴我許多有關海豹的事情,像是他們為何只在海岸邊活動,以及一些在海裡抓魚需要的技巧。
「我們以前是很信任人類的,他們會和我們交換陸地上的東西,我們則告訴他們哪裡有豐厚資源的漁場。但人類總是貪婪,他們不只要魚,甚至還把主意打到我們身上。」
男孩上下擺動著尾巴,尾鰭輕輕的拍打著水面形成波紋。他微捲的棕色短髮還有臉上的雀斑看起來確實和一般人類小孩看起來沒有兩樣,很難想像像他這樣的人魚原本竟然只是隻海豹。
「小的海豹可以剝皮製成人類的衣服,大的海豹可以宰來吃,我們身上的肉及油脂對人類來說似乎是很珍貴的食材。」
他低頭看著他在水裡的夥伴們,原本有些落寞的表情又重新浮現了笑容。
「不過遇到了妳,讓我覺得人類似乎也沒像其他人說的一樣那麼壞。」
不知怎麼地,此時我的心裡竟然什麼感覺也沒有,沒有身為人類應有的抱歉,也沒有身為友人該有的憐憫。我只是緩緩地舉起手機替他拍了照,但他似乎沒有發現。
如果把這張照片發上網,就能吸引不少人來這裡進而帶動書店的收入,到時那個煩人的女人就無心再顧及那些愚蠢的金魚了。
當時的我是這麼想的。
❊
過了幾週人潮逐漸湧現,來的人目的都是為了一睹人魚及海豹的模樣。在那之前我才好不容易說服了牠們要相信人類,讓牠們敢在有人的時候上岸或出水活動。
這麼做確實有違道德良知,但書店的業績卻也因此上升了不少,老闆娘也沒注意到她的那缸金魚全都被我拿去餵海豹了,只顧著和顧客們宣傳我們書店。
我則在池子旁注意觀光客的行為是否會傷害海豹,必要時加以制止。
這天來了一群外地的遊客,他們嘴裡嚷著我聽不懂的話一邊伸手進去池子擾亂,我見狀趕緊過去制止他們,但過沒多久又繼續,甚至直接下水把人魚拖上岸拍照。
其他的人魚就算了,他們抓的竟然是那個男孩。
我憤怒地衝向那群觀光客,這時他們正打算對男孩動手,男孩面露驚恐地掙扎著,大喊著要他們住手。那群觀光客就像是野蠻人一樣徒手撕開了男孩的胸膛,而我終於聽懂了他們說的話。
把他打開來看看有沒有哪裡和人類不一樣。
他們就像飢餓已久的禿鷹一樣圍繞在男孩身邊準備將他啃食殆盡。少了皮膚與肌肉束縛的肋骨向外敞開,撐開了男孩的胸腔,裡頭的臟器一覽無遺,流出的血順著傾斜的木板染紅池水的一隅。
「什麼嘛,都跟人類差不多啊?走了走了。」
其中一人將男孩的腸子扔進池塘裡,用失望的語氣說著,接著他們就離開了,把男孩模樣淒慘的屍體丟在一旁。
直到這個時候,深厚的悔意和悲傷才湧現並灌滿我的腦內。我無力地坐在木棧道上,看著那個仍在努力跳動的心臟漸漸地不動了。
「對不起....對不起....」
我摀著臉,僅敢從指縫間窺看其他的人魚將男孩拖回池裡。
「我們要回去了,我們不會怪妳,但我們不會再來了。」
一個年長的人魚對我說,隨後潛回水中跟上其他正要離開池塘的同類。
要是當時我沒發出那張照片的話,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摻雜著許多負面情緒的語句不斷在腦裡重複著。
我在住處附近的書店找到了兼職的工作:在假日的時候擔任早班的工讀生,負責開門、整理店內擺設、打掃以及餵食店主養在店裡的魚。
書店的店主是個個性很刻薄的貴婦人,常常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對我們大發雷霆,員工們私底下都對店主有滿滿的怨恨,但是錢財當頭,為了這份高得嚇人的薪水我們也只能忍耐。
可是魚真的幾天沒吃東西不會死,而且養的也不是什麼名貴的品種,只是普通的紅金魚而已。但是店主很堅持一定要天天照三餐餵飼料,如果我們粗心忘了餵魚的話還有可能會丟了工作。
某天我正忙著打掃店內空間,此時店主剛好來探班,但她第一眼並不是往正在打掃地板的我看,而是那缸放在店門旁的金魚。她發現魚缸裡沒有灑過魚飼料的樣子,接著轉頭就對著我罵。
她說我竟然連她給的最低要求都做不到。
「妳就在開門進來的時候順手灑一下就好了啊?為什麼非得要等妳掃完這該死的地板才去餵牠們呢?看看牠們,看起來多餓啊!」
「....」
「動物也是有靈魂有感覺的,別在那說什麼幾天沒吃東西不會死,難道妳餓個幾天也不會死嗎?我就不信到時候餓妳餓個七八天妳還不會死。」
這時另一個在倉庫整理的員工出來了,她是我系上的朋友,也是店主的女兒,不過平常店主在的時候我們都裝作不認識。
也許是她真的看不下去店主每次都對著我罵,也可能是她覺得我這樣忍氣吞聲太笨,所以她趕緊跑到店主身邊抱住她的手臂要她別罵了。
「妳懂什麼?像這種教不會的員工就是要多罵幾次才會懂事!」
店主看著她,手指卻對著我指指點點。到這裡,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把手中的畚箕用力扔到地上,抬起頭來瞪著店主。
「好啊!既然妳這麼不信任我那就全部交給妳女兒做就好了啊!全部都妳自己來就好了、沒問題了啊!幹嘛雇我這個又笨又講不聽的員工來讓自己受氣咧?!」
說著我把手中的掃把丟給店主,而我朋友則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看著一切發生。
「妳以為就妳的女兒能寵能疼惜,別人家生的養大的都跟屎一樣嗎?我也是人也是有感覺的,我忍妳已經忍了半年了,我現在再也忍不下去了,妳這個腦袋裡只有那四條該死的金魚的臭婊子!!」
我用盡全力對她吼著,這時店主才露出難堪又憤怒的表情丟下掃把離開店內,原本應該要慵懶又美好星期六的早晨也硬是在我的怒吼之下醒了。
「妳還好吧?對不起我媽媽一直這樣...」
「沒事,對不起我想整理一下我的心情,店裡...」
「沒關係,我一個人也顧得來,週末早上人很少的,妳就去散散心吧。」
她替我脫下書店的圍裙,對我揮了揮手示意要我快去,我露出了感激的微笑,離開了書店。
書店是開在一個社區住宅的一樓騎樓,對面就是一個小生態公園,整個公園的主體是一座池塘和周圍的一些矮樹叢,常常會有一些家長帶著小孩子來這玩水,在騎樓的走道沿路也都有設置板凳供人休息。
而這個水池原本只是湖邊的一個L形木造走道,之後湖水乾涸了只剩下這個走道,後來又下了雨再次積成了水池,走道也因為反覆侵蝕而半沉在水裡。在水池下也有個天然通道連結到了出海口,因此這座池塘在乾季時是淡水池,雨季是則因為水位上升連通了池子及出海口而成了鹹水池,隨兩季的不同池子裡出現的生物也不一樣。
我脫下鞋子捲起褲管,踩上半沉在池子裡的木棧道,蹲在池邊看著清澈水中的倒影。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原本乾季裡應該要出現的魚群不見了,之後我才想起來應該是最近接連下了幾天大雨的關係,池子裡的水早就變成了鹹水。
加上學校還未開始放長假,最近也沒什麼小孩子來這裡玩,導致原本怕生、只會在沿海活動的海豹成群佔據了水池。
我從殘破的木板間看到海豹們在水底游泳,突然間我想到了店裡有平時拿來餵野貓的魚乾,於是我趕緊回到店裡拿了一條,在池邊放著看看能不能引來海豹上岸。不久,海豹果真冒出了頭來,但牠只是快速地把魚乾叼走後再次回到水裡。
我看著那些海豹,心想要是我也能像牠們一樣有多好。
❊
後來連續幾天又下了雨,所以海豹群也還是都待在池子裡不肯走,對我也逐漸放下戒心,甚至大膽起來,在沒雨的時候上岸曬太陽活動,不過還是不敢離池子太遠,最遠也只有到木棧道上而已。
那天我一樣拿著魚乾出來餵海豹,突然發現一個小男孩半身泡在水裡和海豹們玩,只是水池的水對小男孩來說還太深,不可能像那樣只有半身泡在水裡。
「欸小弟弟!」
我站在騎樓對他喊了一聲,但他卻露出驚嚇的表情瞬間潛入了水裡。我見狀趕緊跑到水池邊查看情況,透過清澈的水,我看見潛入水裡的小男孩下半身是魚的身體,而且不是只有他一個,原先整個水池裡的海豹幾乎全變成了人魚。
看見這個景象,我嚇呆了,過了好一會我才接受眼前這個有如童話故事一般夢幻的畫面。我慢慢地靠近池邊,把魚乾放在木棧道上,方才的小男孩馬上就出現了,他伸手拿走了魚乾丟入水裡,並往我這靠近。
我才發現他是我一開始餵的那隻海豹。
後來我和小男孩逐漸熟了,常常會在岸邊聊天。他告訴我許多有關海豹的事情,像是他們為何只在海岸邊活動,以及一些在海裡抓魚需要的技巧。
「我們以前是很信任人類的,他們會和我們交換陸地上的東西,我們則告訴他們哪裡有豐厚資源的漁場。但人類總是貪婪,他們不只要魚,甚至還把主意打到我們身上。」
男孩上下擺動著尾巴,尾鰭輕輕的拍打著水面形成波紋。他微捲的棕色短髮還有臉上的雀斑看起來確實和一般人類小孩看起來沒有兩樣,很難想像像他這樣的人魚原本竟然只是隻海豹。
「小的海豹可以剝皮製成人類的衣服,大的海豹可以宰來吃,我們身上的肉及油脂對人類來說似乎是很珍貴的食材。」
他低頭看著他在水裡的夥伴們,原本有些落寞的表情又重新浮現了笑容。
「不過遇到了妳,讓我覺得人類似乎也沒像其他人說的一樣那麼壞。」
不知怎麼地,此時我的心裡竟然什麼感覺也沒有,沒有身為人類應有的抱歉,也沒有身為友人該有的憐憫。我只是緩緩地舉起手機替他拍了照,但他似乎沒有發現。
如果把這張照片發上網,就能吸引不少人來這裡進而帶動書店的收入,到時那個煩人的女人就無心再顧及那些愚蠢的金魚了。
當時的我是這麼想的。
❊
過了幾週人潮逐漸湧現,來的人目的都是為了一睹人魚及海豹的模樣。在那之前我才好不容易說服了牠們要相信人類,讓牠們敢在有人的時候上岸或出水活動。
這麼做確實有違道德良知,但書店的業績卻也因此上升了不少,老闆娘也沒注意到她的那缸金魚全都被我拿去餵海豹了,只顧著和顧客們宣傳我們書店。
我則在池子旁注意觀光客的行為是否會傷害海豹,必要時加以制止。
這天來了一群外地的遊客,他們嘴裡嚷著我聽不懂的話一邊伸手進去池子擾亂,我見狀趕緊過去制止他們,但過沒多久又繼續,甚至直接下水把人魚拖上岸拍照。
其他的人魚就算了,他們抓的竟然是那個男孩。
我憤怒地衝向那群觀光客,這時他們正打算對男孩動手,男孩面露驚恐地掙扎著,大喊著要他們住手。那群觀光客就像是野蠻人一樣徒手撕開了男孩的胸膛,而我終於聽懂了他們說的話。
把他打開來看看有沒有哪裡和人類不一樣。
他們就像飢餓已久的禿鷹一樣圍繞在男孩身邊準備將他啃食殆盡。少了皮膚與肌肉束縛的肋骨向外敞開,撐開了男孩的胸腔,裡頭的臟器一覽無遺,流出的血順著傾斜的木板染紅池水的一隅。
「什麼嘛,都跟人類差不多啊?走了走了。」
其中一人將男孩的腸子扔進池塘裡,用失望的語氣說著,接著他們就離開了,把男孩模樣淒慘的屍體丟在一旁。
直到這個時候,深厚的悔意和悲傷才湧現並灌滿我的腦內。我無力地坐在木棧道上,看著那個仍在努力跳動的心臟漸漸地不動了。
「對不起....對不起....」
我摀著臉,僅敢從指縫間窺看其他的人魚將男孩拖回池裡。
「我們要回去了,我們不會怪妳,但我們不會再來了。」
一個年長的人魚對我說,隨後潛回水中跟上其他正要離開池塘的同類。
要是當時我沒發出那張照片的話,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摻雜著許多負面情緒的語句不斷在腦裡重複著。